王肇民:灵魂深处的高贵
王肇民先生是从萧县走出去的一代美术大师。他不仅在艺术上造诣精深,在人品、艺品、思想、精神层面,也足以垂范后世。他用一生的经历,展现给世人的“重身教恪守师道、重学养不恃天分、守初心不追时髦、淡名利甘于寂寞、求真理绝不盲从、争千秋不争一时”的精神品质,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最为宝贵的“君子之风”和“名士气派”。这是一份浸透到灵魂深处的高贵,值得画乡后辈们世代传扬。
身教重于言传的“师道美德”
著名美学家迟轲在谈到王肇民时说:“作为教授,他把培育后代视为神圣的天职,每堂必先到。除循序讲解外,必与学生同时作画以为示范。所谓‘口传手授’,三十余年如一日。他认定了的道德原则必定身体力行坚持不懈。今天看来已渐属稀有的‘师道美德’。”
在《王肇民自述》一文中,王先生说:“我上素描课和学生一道同画素描,我上水彩课与学生同画水彩,口传身授,边教边画。三十年如一日,从不间断。上午上课,下午在进修室进修,一两个星期完成一件作业。不迟到,不早退,不缺席,如小学生上课一样遵守时间。”
广州美院的许多学生回忆:王肇民先生第一天上课就告诉我们,老师重在言传身教,帮助学生解决实际问题。果不其然,在为学生上课中,我们学生画多少张画,他老人家就画多少张,一张也不少。包括画石膏的躯体。这种做法,在美术学院系统,恐怕绝无仅有。
王肇民的学生杨小彦回忆:“王肇民上课时,还有一个教诲对我极其重要,那就是他反复要求学生去‘读画’。他当时在课堂上说我们看画册就像看连环画似的,随便翻翻就过去了。开始我并不明白这个‘读’的意义,求教于王先生,他回答说你能不能一个晚上只‘读’一张画?更有甚者的是他希望我们一个星期只‘读’一张画,安静地去‘读’,去理解。他补充说能否这样去读:第一个晚上‘读’构图,第二个晚上‘读’笔触,第三个晚上‘读’色彩,第四个晚上‘读’造型,等等。”实际上,王肇民先生自己就是这样“读”画的。
一个“和小学生上课一样遵守时间”的教师,一个“学生画多少,我就画多少”的教师,用他一生的所作所为,诠释了什么叫“身教”。
真正的文人画家
作为上世纪三十年代国立艺专培养出来的高材生 ,王肇民在绘画方面尽显才气。
然而,他认为:“画画不能凭才气。偶尔画得好靠灵感,一生画得好靠学问。所谓江郎才尽不是才尽,是学问尽了。不是老而无才,而是老而不学。不学所以无才,无才谓之才尽。”
作为一位画家,王肇民的画外功夫——古诗词和画论,在圈内外更是屈指可数。
著名艺术评论家水天中说:“在当代中国,王肇民先生是无论在人品、艺术、诗歌等各方面都达到了最高境界的艺术家和教育家。”中国美院副院长高士明则称赞王肇民:“他的诗词功力在他的同代人中是极为罕见的,他的五言诗中颇有魏晋风骨,既见功底,又有性情。”中国美院另一位副院长杭间读过王肇民的诗集后说:“这些诗好得让我非常地吃惊。”中央美术学院教授王镛评价王肇民:“他真正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人生的诗意。”
作为一位画家,王肇民与众不同的是:他有自己的绘画思想,有自己的画论。这一点尤其难能可贵。
在《画语拾零》一书中,他有三个观点最为引人注目:一是“人当物画,物当人画”;二是“内容不决定形式,形式可以先于内容而存在”;三是“形是一切,一切是形”。三个观点可以统一于“形是一切”。也就是说,“形是一切”构成了王肇民绘画思想最具特色的部分。
有人曾给文人画家界定了一个标准;那就是会写古诗词。不会写古诗词的画家,算不上文人画家。如果按这个标准衡量,王肇民无疑是一位真正的文人画家。
王肇民在其《王肇民自述》一文中写道:“计自1929年起至1991年止,从事艺术工作凡六十二年,自念中国的画家,能中西画兼长,并善于作古典诗词,而又能写画论的人是不多的,因而颇引以为自慰。”
一生不赶时髦
中国美协副主席林墉这样评价王肇民:“时尚以为国画油画才金贵时,他躬身水彩。时髦以为情节构图才是创作时,他执着写生。时风以为人物题材才算大作时,他着意静物。时流以为凡洋必佳时,他醉心于民族格调的构造,在这看似淡淡之中正就蕴含着宽宽。”
对于为何选择水彩这个画种作为自己的主攻方向,王肇民有自己的解释:“司马迁在《货殖列传》中说了句话‘人取我弃,人弃我取’。 中央电视台《美术星空》栏目对他的专访中,王肇民对于自己选择水彩画,他是这样说的:“那时学校每月有5块钱的颜料补贴,画水彩,我一个月5块钱的颜料也就用不完。如果画油画、国画就要贵多了。”
自愿选择一个冷门,并孜孜矻矻地坚持了一生,任凭风云变幻,不动摇,不彷徨,矢志不移,这就是王肇民,一个终生不赶时髦的艺术家。
水彩画起源于英国,英国的透明水彩画在世界上享有崇高的声誉。中央美术学院教授詹建俊认为:“王先生的水彩画比英国的高得多。”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钟涵则说:“王先生在苹果当中画出了米开朗琪罗”。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陈醉评价王肇民:“自水彩画传入中国以来,未见出其右者。中国有不少能画水彩的画家,但是以此为专业,最全面、最成熟、最有个性,能够出现风格的就是王肇民。他独特的水彩画创作技巧以及画家本人的治学精神,融入了我们民族艺术的优秀传统之中。这就是他对历史的贡献。”
用一生把冷板凳坐热
中国美术馆副馆长梁江在《孤独的王肇民》一文中写道:“王肇民——这三个字不仅浓缩着一段漫长的人生之路,也标志着一种艺术品格,一种审美境界,一种不易企及的个体成就,而且表明了一种恒常的,艺术创造的内在逻辑。在艺术长期从属于政治、承担非艺术荷载的氛围中,王肇民的人生轨迹和艺术成就,成了当代中国美术史上一个高扬艺术主体、完善个体人格的典型个案。”
文化部艺术司司长诸迪在《纯粹的精神与素朴的艺术》一文中说到:在20世纪中国水彩画的历史上,王肇民先生是一位具有代表性的画家,他的艺术探索和成果构成了20世纪中国水彩画史乃至近现代中国美术历史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他几十年在淡泊而寂静的艺术道路上孜孜求索,蔚成一代学人传颂的佳话;他兼容并蓄,博采众长,浑厚,大气的艺术格调自成一家风范。回溯王肇民先生的艺术人生,走进他的世界,也即是要探寻他纯粹的精神以及在这种精神指引下生发的素朴的艺术。“
作为一位卓有成就的美术教育家,王肇民直到1981年他73岁时才成为教授。这是非常罕见的了,以至于他的老同学李可染的夫人邹佩珠很为他感到不平。然而,王肇民却能处之泰然。在《王肇民自述》一文中,他这样介绍自己的经历:“1951年2月,至武汉,为中南文艺学院教员,教素描。土改后,被评为高校六级讲师……1983年,由高校六级升为高校五级。虽然40年仅升此一级,但我从未提过意见。”这样的境界,岂是那些成天标榜“淡泊名利”,却终日蝇营狗苟之辈所能相提并论的?
2003年4月,王肇民逝世后,《羊城晚报》记者吴小攀在对王肇民的儿媳王进老师的专访文章《有一种伟大叫平凡》中,这样介绍王肇民:一个历经了几个朝代兴亡的大师级画家,平生除了‘教授’外别无其他职衔,没有一个专用画室,约十个平方的空间里有床有书柜有同时用作书桌的饭桌。作画的时候,把饭桌收起,才能摆上画板、画架。一幅幅蜚声国内外的画作就诞生在这局促的居室里。
古往今来,诸如“要耐得住寂寞”、“要甘于坐冷板凳”、“要淡泊名利”之类的话,早已被人说滥了、写滥了。像王肇民这样,用近乎一生的时间,硬是把冷板凳坐热的艺术家,又有几人呢?
真理面前无权威
在《画语拾零》一书中,王肇民写道:“一般说来 ,名誉地位,至少有一半是假的。所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所以每当我站在古今中外,任何一位名家作品面前的时候,首先要剥掉其虚伪的一面,把他由天上拉到地上来。拉到与自己平等的地位上来,然后研究其优缺点。这是破除迷信,认真学习,弃其糟粕,取其精华的办法。即便是真正的名家,其作品也不可能每件都好,一分为二的精神是必要的。历史的经验证明,只有那些敢于与名家有平等观念的人,才有可能成为名家。而且不是假的。”
他还说:“最优秀画家的作品,也不是每幅都是好的。在研究其优缺点之后,才便于取舍,盲从名家,是学不好技艺的。”
他认为:“治学之道,在学人之所不敢学,知人之所不敢知,言人之所不敢言,行人之所不敢行,而又不失其正。”
在艺术理论方面,王肇民提出的最为重要观点:“形是一切”。
王肇民在《画语拾零》一书中写道:“解放以来,我每看一次外国画展,便增强一次信心。即对于自己作品的艺术能力和艺术强度的信心。在外国画展面前,我从来不是一个投降派,而不加批判的叫好。”他说:“我画水彩画为什么敢用干笔呢?因为一:客观事物的本身有干有湿,用笔要从对象的具体情况出发。干湿并用,是中国画的优良传统,所谓‘干裂秋风、润含春雨。’二:干笔宜于刻划对象的细部,湿笔则多所不便。一般人以英国人的水彩画为根据,认为要全用湿笔,甚至用得越多越好,这种‘洋教条’是错误的。”在王肇民眼里,只有对错,没有权威,他从不盲从任何人,哪怕是在艺术史上享有崇高地位的古圣先贤。这种唯真理是从的精神,对一个艺术家来说,至关重要。没有这种精神,是无法在艺术史上立足的。
争千秋不争一时
被誉为“当代草圣”的书法家林散之在《笔谈书法》一书中写道:“一切不与人争,只与前人争一个地位。要站住三百年不倒才算。”王肇民对其人生的定位也是如此。在他的诗中,时常流露出对人生,对艺术史的独特认识:“死莫须留驼马冢,生何尝羡栋梁材。文章千古事谁识,白眼相看未可哀。”“男儿立身先立志,尺幅片纸有尊严。固穷何能投其好,守道宁肯谓我顽。舌战群雄纵寡助,岁月经过识忠言。老大渐觉无禁忌,抑郁时欲开心颜。” “文章代各殊风尚,勋业人惟敢独行。媚俗夸能吾不取,曲高自有知音听。”“调高未敢轻形似,自谓宋元以上人。”“亿万人前谁识我?百千年后几名家?”这些诗句表明,在他的内心世界里,始终是把自己放在艺术史的长河中,和历代名家一争高下的。
“百年大小荣枯事,过眼浑如一梦中。”重温王肇民先生其人其艺,能给画乡后辈们带来哪些有益的启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