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蕴深厚笔有神
——余国松先生《金寿松春》书法集序
文/钱念孙
我与余国松先生获交十多年,然神契已二十余年矣。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天,我去安庆路老安徽日报社宿舍拜访时任我们文学研究所顾问的施培毅先生,临别前施老递给我几本名为《杂文》的刊物,说此为淮南文联一位熟人所编,办得不错,有兴趣可给它写稿。晚上灯下翻阅《杂文》,读罢创刊号上的“发刊词”及多篇文章,觉得见解迭出,文风犀利,颇有春风拂面,甘露洒心之感,不禁暗暗赞赏主编不简单,同时记住了他的大名“余国松”。
一晃到了2001年秋,我忝列评委参与评选“安徽文学奖”,面对八十余本各地推选上报的作品,连续数天夜以继日地紧张阅读评审,评委们一致同意一等奖空缺,而二等奖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国松先生的散文随笔集《半醒人语》。该集拷问古今,抒发怀抱,嬉笑怒骂,涉笔成趣,表现了作者深沉的忧患意识和狂放的人生情怀,加之知识丰富,文笔老辣,读来悦心明智。从此,国松先生能诗擅文,在我脑海里刻下深深印痕。
不久,安徽文学奖举行颁奖典礼,国松先生从淮南赶到安徽省委大院里的九狮苑宾馆,我们始得在颁奖会上相晤,彼此都有相见恨晚之感。他面容清癯,中等个儿,身材偏瘦,但精神矍铄,举止优雅,一袭中式绸衫,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范儿。不过,听其在会上发言,顿显滔滔不绝,能言善辩之神采,唇枪舌剑嗖嗖而来,却多能言之成理,持之有故。这固然得益于他腹有诗书气自华,可也给人留下有些自以为是,狂放不羁的印象。我暗自称许:余国松奇人也,故其诗文多奇崛之言、有奇崛之姿。
钱念孙:安徽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民盟安徽省委副主委、省文联副主席、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
余国松老师作品集部分3
余国松老师作品集部分4
后 记
文/余国松
一
此集“寿春松”中“寿春”,乃是我故乡寿县战国时为楚都时的地名。我很喜欢故乡此名含义:既古奥深邃,又富青春活力,甚至以为是中国古今最好的地名。所以每作字,总在落己款前,冠以“寿春人”三字,以表现我对故乡深厚人文历史的尊重与自豪 。“松”是我姓名的最后一个字,恰好我也老了,就以“寿春松”三字冠以此集与我即将举办的个人书法作品展览。
封面“寿春松”三字,系我省书法家协会主席李世杰先生题写。本来此集与展览已烦中国书协前副主席言恭达兄题写四个字,但集与展却因世事沧桑而改名。恰逢士杰巨额投资的中国第一座书法大厦落成,又蒙他全额支持了此集此展。为表示对大厦耸起的祝贺,特请世杰题字。恭达兄所题则稍作处理放在扉页了。在此向二兄致以深挚的谢意!
二
钱序陈评皆称拙书为“文人书法”,虽不敢当,但这却是我的梦想。
虽然当今书坛也有些文人,但文人书法集却极稀见。前辈们由于所处时势之限,不能以书法写自己的诗文,甚至那时不能吟格律诗词,不能以文言撰文。我辈及后辈虽脱时势之限,却又隔膜了传统文学,缺失了吟诗填词、文言撰文的能力。这里我不能不感谢老中医的先父,他让我幼时背诵《药性赋》、《汤头歌》及唐宋诗词,并临摹古代法帖,让我对古文诗词还不太陌生。
此集作品论件计是九十二(其中诸多八屏、六屏、四屏各自只算一件),而用到我自己的文字占九成。这当然包括作为作品主体书写的律诗绝句、款中的律诗绝句,自作楹联及续联成诗,以及三篇自作文言文字,与多处带有重要感悟与观点的跋文。
以这样主要书写自己的诗文,即使写前贤他人诗文也有律绝跋之,或者以跋文抒发一己感悟与寸见的作品,不知算不算“文人书法”?若算,那我就在梦想的路上迈出了一小步。
三
当今书坛偶尔书写自己诗词的朋友应该也有一些,但书写自作“古文” 的人肯定甚少。书家的有些情调可以诗词抒之,而有些感悟与理念,却非古文字不可。例如本集中的《书法经》。
笔者孤陋寡闻,不知古人是否有过《书法经》。因少时从事书论研究,思考过书法为什么只产生于中华民族的问题。思辨的结论是:最本质的中国思想,亦即传统的道(儒只是它的分支),或曰以“天人合一”为背景的“阴阳思维模式”,萌生并滋养了书法。愚以为:书法就是以点画切割纸面,以黑白、直曲、向背、燥润、欹正等相生相克矛盾意蕴,在阴阳互补中追求阴阳和谐,从而载寓国人关于宇宙自然、社会人生、心灵规律的艺术。在这里,相克力度越大便越具有创造力,而同时相生得和谐度又很高,便是高格调的作品。这样的理念我在许多篇论文中阐述过,但若要用简短的文字来概括表述,就只有诉诸古文字。因为它谈的是书法的本质,又因它涉及“道”与“阴阳”,故只能名之以“经”。而既云“经”,唐后的文字便嫌轻,我便只能摹仿先秦文字(甘载前,我曾对《书法经》作过注释和解说,那是报上一篇很长的文字)。至于前序中的“天雨粟,鬼夜哭”,我是摹仿苍颉造字的传说故弄玄虚。我亦曾在《艺谭》杂志上发表过《书法女神夜访余国松先生》、《与王羲之书》等近万字的文章表述这同类意思。此“经”一百六十余字,除书法本质外,还涉及书法的学习与悟性、书家书内书外修养,书法的创新、书法作品的品味与格调等诸多问题。妄称“经”固属调侃,但却真是我的观点。
撰《马辨》时,我也只有四十岁。后生小子居然斗胆与韩愈夫子“商榷”,当然也属调侃。其实韩愈的观点一点都没有错,他在那个时代有那样的思维,得出那样的结论,超越了他的那个时代。然而他又必然受到他所在时代的局限,在这一点上,我的“非伯乐”思想便有了一定的道理。其实我在此文中还有一些更现实更深入的想法,我在此不想说也不便说。因为我知道:让人才“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地创造,不仅韩时代行不通,现在也不行,未来何时能行,我也说不清。
《靖节山庄序》是我最短的一篇散文。比起我过去获全国一等奖的散文,它的文字只有十分之一,但内涵不但不少反而更丰富,这便是古文字的妙处。因为它是古文字写成的,我才有可能将其写作书法作品。倘是三千字的白话散文,你怎么书写?
四
此集八屏六,六屏六,四屏十五,单幅占全集近百分之七十,页码则占全集百分之六十。这在当今书展及个人书法集中,恐怕也是较少见的。
当今书法家们注重表现,采取各种各样的幅式,追求千奇百怪的布局,甚至把纸揉皱了写,把一幅字分成许多小片片写,还要在字隙或字幅边际夹上许多与主题毫无关系的小字与印章……更有甚者,舞起丈余巨笔,写篮球场那么大的字。但他们在卖力表现中,却忘了两个最根本的问题:一、书法就是写字。二、别人虽不屑,但也能那样写,而且可能比他写得好。
书法当然主要与字的点画形态间架结构有关系,但还与字的意义、文的思想与情感,有水乳交融的关系。被我们称为“天下第一行书”、 “天下第二行书”、 “天下第三行书”的《兰亭序》、《祭侄稿》、《寒食帖》在产生过程中,书家就只注意字义文情,压根儿没把字写得怎么样当回事,压根儿没想他人或后人将怎样评价这幅字。前人所谓“无意于佳乃佳”就是这道理。据说王羲之嫌稿子涂写改动太乱,又清稿写了五十遍,却无法达到原稿水平。“书法就是写字”,何其重要乃尔!
我们今天看到的古人的作品,就有许多四屏、六屏、八屏乃至十二屏、十六屏。由于幅数多易于散失与损坏,古人原创的组合屏幅概率肯定更高。古人每临砚,就是把书法当写字。可惜我们现在有人提出取消书法的“可读性”,但他哪知道:“可读性”正是写出一幅好作品的最重要的因素。那天下三大行书不正是“可读性”最强的自己的文字吗?
我其实也是个安静不下来的人,现在我老了,已稍离了尘世的喧嚣。于是我就写了这么多屏幅,练一练我的“静”与“闲”。
“静”与“闲”,也是要练的啊!
五
此集把《岳阳楼记》、《将进酒》、《正气歌》、《书法经》以不同书体各写了两遍,而《兰亭序》及加其前身后身则被我写了四遍。
文字虽相同,但不同书体却能写出迥然不同的味儿。一是以上皆经典文字(《书法经》是我自己的经典),难道不值得多写几遍?二是“不同的味儿”正是深入的窗口,创造的契机。
《兰亭序》太经典了。正是因此,我绝不以临摹稿入集出展。人们对它太熟悉了,一见便要在视觉上评其像不像。视觉上像,当然很好,然而书法强调意念,视觉还只停留在表面较低级的层次。当今评家看到某幅有某家某帖的影子,便肯定其传统功底很好,但在我看来那还处在“练习曲”阶段。真正好的书法既让人觉古雅,又让人很难说清出自某家某帖。想想古代那些大家名家,谁没有独特的面目与风神?相反,能一眼看出来自哪家何帖者,“奴书”而已。因此我以今草与章草写《兰亭序》,让你无法评其像不像,只能品其是否有点味儿。
《兰亭序》是否王羲之所写,自晚清以来就是个疑问,而近五十年前又有过一场大争论。我不管多数人对此持什么观点,却以为李文田、郭沫若(此公人品是另一回事)的看法有一定道理。因此将《临河序》,即《兰亭序》的前身,或者说改题篡增之前的《兰亭序》,以四屏形式写出来。如果谁愿意坐下来细品,便会发现:《临河序》文字才真是“魏晋风度”,而《兰亭序》中的理与情,一股唐味儿!
也正因此,我还把东晋廷尉卿孙绰紧接着王羲之后写成的《兰亭后序》(其实应是《临河后序》)写成行书四屏。并在其后跋日:
郭沫若论《兰亭》真伪云:“但有《兰亭》,必以有隶意而后可。”斯议若确,则吾此四
屏之近羲,当在今传山阴诸本之上。
我这里绝无自矜的斗胆,而是提示书法现象、书法传统的复杂性。
六
我的书法一向以行、草、隶为主。我自己看好行书,自以为较富艺术个性。但朋友们却有人看重我草书的气势,有人首肯我隶书的功底。关于这一话题,钱序陈评都谈了很多,我自己还是少说为好。
这次出集办展,我又增写了章草、行隶、甲骨,倒觉良多趣味。
甲骨无可多说,因为要凭资料去“抄”写。我只是在写时力求刀刻味,却把隶书的铺毫方笔揉了进去。这一揉,却又与别人的甲骨味儿不同了。由此可见,真正的“创新”,往往偏是“无心”的。
过去写今草,总追求奔腾跳荡,一泻千里之势,而章草通汉简,具隶意,不求连贯,字尾皆呈上收而不是下贯之势,然而却气凝于内,安闲高古。前人云:“写草不学章,到老筆墨荒。”今日犹信。章草,不仅能让今草含蓄内敛,尤能提升草书的格调,令其充蕴着古意。今后继续临下去,也许还会有更新更妙的感觉。
本集中的“行隶”,谁都能看出是我行书与隶书的“杂交”。我自幼习隶,现在却觉得这种字太一本正经了,总想让它透出些潇洒,增益些拙朴,于是便写成这种样子。刚写出时,我很激动,冷静下来观之,又彷徨起来。蒙钱序陈评皆予高度肯定,又让我增加了些信心。今后我还要沿此继续探索,恐怕还得多临汉简与章草,再增加些“转基因”,看这种杂交能不能进入更深层次,从而出现一种大家公认潇洒飞动而又拙朴沉凝的隶书来。
七
前已说过,我近年经常临帖是重意不重形。一是我已到了这把年纪,摹形非老人所长;二是老人积淀甚丰理解力强,意临方能得其真髓。在今传《兰亭序》诸本中,虞世南、褚遂良的临本肯定在冯承素摹本之上。虞、褚自身就是书法大家,文化涵养与艺术穿透力,肯定非冯可望其项背,故能舍末求本得其风神。冯则工匠而已,双钩摹填再象,也是取貌遗神了。可惜当今书坛及出版界,重冯而不重虞、褚,这是对出书法本质与传统的误解。
此集中《平复帖》、《因明入正理论后疏》,以及张旭《古诗四首》及汉简,皆以意临为主。仅以草书论,意临的作品在格调与意蕴上,肯定在我的草书之上。这便是让你不能不服气的经典之为“经典”处,也是书者必须终身临摹碑帖的道理。
八
此集此展作品筹集久矣。当时虽未作深思,现在看来所书文字内容的主旋律还是“和谐”。记得当初书写孟子《礼记·礼运》篇“大道之行”语录时,总觉得他就是为我们今天,为我们所向往的更高层的和谐社会、和谐自然、和谐世界所写的。
和谐是一个大主题。随便翻一下目录,所书古今诗文无不属和谐范畴,甚至包括文天祥慷慨激昂的《正气歌》,以及我自己愤怒至极的“还我河山”幅。而我的《书法经》,又恰以“阴阳和谐”为指归。
为了和谐,我书写了佛家经中之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以及吾皖琅琊寺住持顶光上人的组诗《咏龙爪花》,也写了西晋酒徒刘伶的《酒德颂》,以及我赞羡其人其文的七绝中堂。佛与酒似乎不大相容,然而他们都倾往于人的心灵,构成社会和谐因素与幸福指数。
至于乡邦文化,老子、庄子、曹操、华佗,《淮南子》、淝水之战等已为世界所仰,不须我去张扬,而张扬被遗忘了的乡贤,发潜扬微才是和谐要旨。因此我书写了丁宁《还轩词·庆春泽幔》,并附以施蛰存先生极高评价她的一段文字。她曾是省图书馆馆员,与旌德吕碧城(已较彰显)同为“现代三大女词人”之一。中国现代三大女词人,吾皖就占了两个,十年前极少有人知道,至今也知之甚少。请问:在中国小说、戏剧、音乐、美术等诸多方面,吾皖几人能入“三大”?
我还书写了张树侯七律《游明教台有怀魏武》和他的自述《晚菘堂记》。张树侯是寿州人,既是辛亥革命先驱(只入同盟会不入国民党),又是著名书法家。吾皖最早的直属中共中央的小甸支部,领导者全是他的学生。于右任曾有七绝赞他: “天际真人张树侯,东西南北也应休。蒼茫射虎屠龙手,种菜论书老寿州。”就是说:有他张树侯在,谁都不要贸然动笔写字。张氏此律发思古幽情,雄放激荡大气磅礴。合肥明教寺墙壁上就刻着他亲笔行书手迹,然而近年“人文合肥”丛书中的《合肥诗词》居然未将其收入。我这里写出来,聊作补阙吧!